八岁生日那天,我把自己卖了,换了十两银子。
娘等着钱抓药,弟弟的衣裳破得露了肘,家里连点油腥都见不着。
我用那钱,给娘抓了续命的药,给弟弟扯了块新布,还拎回一只油亮亮的猪头肉。
爹蹲在墙角,两只手死死抱着头,整个人缩成一小团。
他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,咕哝了半天,一个字也没说出来。
我走过去,蹲在他面前,轻声说:
「爹,人活着,这口气在,天就塌不了。」
「日子再难,也得往下过,是不是?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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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、
那个冬天,风刮在脸上像刀子。
我还是把自己卖了,明码标价,不拖不欠。
能不卖吗?
天不开眼,旱了五个月,地裂得像龟壳;接着又涝了四个月,田里一片黄汤。
家里米缸早空了,耗子都不愿往里钻。
那个决定改变了我的一生
娘亲的咳声又响起来了,像破风箱似的撕扯着每个人的心。
药罐子咕嘟咕嘟地熬着,屋里弥漫着苦涩的气味。
弟弟才五六岁,小脸上沾着灰,裤子上破了好几个洞,露出瘦瘦的腿。
天还没亮透,爹爹就摸着黑去码头找活干了。
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,走起路来晃晃悠悠的。
可就算这样,家里的米缸还是见底得快。
那天在菜地里摘烂菜叶时,我听见邻居说牙婆在找小姑娘。
手上的泥还没擦干净,我就把菜叶子扔回地里,头也不回地往家走。
爹爹冲回家时,我已经把十两银子攥在手心里了。
灶台上熬着娘亲的药,弟弟穿着新棉袄,案板上还放着一大块猪头肉。
爹爹蹲在墙角,把脸埋在膝盖里,肩膀一耸一耸的,却发不出一点声音。
我凑过去小声说:
「总得有人撑起这个家。牙婆说了,是去大户人家当丫头,不是那些不干净的地方。至少能吃饱饭,说不定还能攒点月钱寄回来。人活着,才有盼头。」
娘亲本来病得起不来床,喝了药刚有点精神,一听我把自个儿卖了,眼前一黑就要晕过去。
她用力捶着床板,声音嘶哑:
「我这病秧子拖累你了……这药不喝了,死了干净!」
我握住她颤抖的手:
「娘,哪有儿女眼睁睁看着爹娘受苦的道理?」
那顿饭,虽然半年多没见荤腥,可谁也没吃出滋味来。
我往他们碗里夹肉:
「又不是再也见不着了。等日子好了,我就回来。」
弟弟仰着脏兮兮的小脸,怯生生地问:
「姐,以后还能见到你吗?」
我轻轻拍他的背:
「当然能!姐还要看你骑大马、娶媳妇呢。」
天刚蒙蒙亮,我就去了牙婆家。
牙婆是熟人,能给我家一条生路,还让我回家道别,我心里只有感激。
临走前,我把银子塞进爹爹粗糙的手掌:
「一定要治好娘的病,把弟弟拉扯大。」
这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,眼泪在眼眶里打转,重重地点头。
要不是走投无路,他死也不会卖女儿。
牙婆院里站着十来个姑娘,都和我一样,是穷人家的孩子。
大家默默站着,谁也不说话。
牙婆让我们洗干净,换上新衣服,按高矮排好队。
这才告诉我们,是广南府陈老爷家来选人。
「那可是大户人家,」她说,「你们安分些,别错过好造化。」
中午,陈府来了两个严肃的嬷嬷。
我们在天井里站成一排,任由她们打量。
大家都饿得面黄肌瘦,又没见过世面,个个低着头,大气不敢出。
嬷嬷挨个检查我们的手、背、牙口,问年纪。轮到我的时候,牙婆赔着笑上前:
「这丫头叫满花儿,刚八岁,懂事着呢。家里遭了灾才送来的。」
两个嬷嬷对视一眼,其中一个指了指我:
「就这个吧,现在就走。」
连回家道别的机会都没有,我就被抱上了陈府的马车。牙婆追出来嘱咐:
「在府里好好干活,你家里我会去说一声的。」
2
马车颠簸了两天,终于到了广南府陈府。
从平安府到广南府,虽然只隔着一个县,却像隔了千山万水。
嬷嬷先带我到下人房里,里里外外洗刷了两天,才把身上的泥垢都搓干净。
她们给我修剪头发指甲,梳了两个小揪揪,换上熏过香的新衣裳。
管家许妈妈打量着我,满意地点点头:
「生得不错。」
后来我才懂,她说的是我个子小——正好和府里小姐差不多高。
陈老爷是新任知府,举人出身。
夫人是将门之女,他们有一儿一女。
这次来南方上任,带的下人少,所以才急着买丫头。
许妈妈带我去见夫人。
我低着头,弯着腰,小心翼翼迈进门槛。
一个温柔的声音传来:
「既然来了,就是缘分。好好当差,我们府上最看重忠心。做得好,不会亏待你。」
我小声应着,跟着许妈妈退出来。
身后传来夫人的叹息:
「可怜见的,和月儿一般大,却懂事多了。」
另一个嬷嬷接话:
「穷人的孩子早当家。小姐是金枝玉叶,哪能比?夫人心善,是这丫头的造化。」
许妈妈把我领到小姐院里,对张妈妈说:
「新来的丫头,和小姐同岁。夫人让她来陪小姐做个伴。庄户人家出身,还没调教,您多费心。」
张妈妈笑着打量我:
「身量和小姐差不多,就是瘦黑些。您挑的人,肯定差不了。」
她招手叫来一个丫鬟:
「彩音,带妹妹去安顿。先教她做些简单的,等小姐下学再来见礼。」
彩音笑着拉起我的手。她的手很软,很暖。
她的房间干净整洁,飘着淡淡的香气。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屋子。
她轻轻拍拍我的头:
「别怕,府里挺好的。主子们都和气,小姐待我们像亲姐妹。」
她又端来一盘从没见过的点心,白白软软的,散发着花香。
「在主子跟前当差,一个月有二十文月钱,」她说,「可以攒起来寄回家。」
点心入口即化,满嘴都是花香。
我小心地捧着,生怕碎渣掉在地上。
这一刻,我知道,人生真的不一样了。
我刻意把吃饭的速度放得很慢,一口一口,几乎是在数着米粒。
生怕被人觉得贪吃,万一因此被赶出去,那这每月二十文的差事可就没了。
只要这钱能按月捎回家,爹娘的日子,总能松快些吧。
心里正这么七上八下地琢磨着,门口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说笑声,是小姐下学回来了。
彩音连忙让我洗了手,又帮我擦了把脸,便领着我往小姐房里去。
原以为彩音住的屋子已经够好了,没想到小姐的卧房更是另一番天地。
玲珑瓷瓶里插着刚摘的鲜花,桌布边缘垂着精致的流苏,床榻边挽起的纱帐,薄得像一层烟雾。
我一下子愣在门口,脚像被钉住了,不敢踩上那光洁得能照见人影的地板。
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,连脚趾都紧张地蜷了起来。
这时,一个黄莺儿似清亮的声音响起来:
「你叫什么名字?」
我脸上直发烫,声音低得自己都快听不见:
「我……我叫满花。」
「扑哧」一声,小姐笑了:
「我又不是吃人的老虎,你怕什么呀?来,抬起头我瞧瞧。」
她端详了我一下,语气轻快:
「我原先有三个丫头,你是第四个。既然跟了我,往后就叫桐儿吧。」
我还没反应过来,张妈妈就在背后轻轻推了我一下:「快谢小姐赐名。」
我慌忙要跪下去,却被小姐一把拉住:
「听妈妈说,你跟我同岁,还比我小些?太好了!彩月她们都比我大,整天絮絮叨叨的。这下我可算也能当回姐姐啦!」
她随即转身,一连声地吩咐下人,说要带我去逛府里的园子。
张妈妈立刻急了,连声劝道:
「我的小祖宗,你才下学,待会儿黄妈妈还要来教刺绣呢,怎么又想着逛园子?让夫人知道了,小心又打手心!」
小姐却满不在乎地一摆手:
「我又没做错事,娘才不会打我呢。」
她转头看向我,眼睛亮晶晶的:
「走,带你们去看看我的园子!」
3
那段在陈府的日子,是我前半生最安稳的三年。
小姐的笑声像银铃,我在她身边,日子过得飞快。
陈府待人宽厚,名不虚传。
从第二个月起,我每月能领十钱银子。
比不上彩音的二十钱,但我已经很知足。
我爹在码头扛麻包,一天下来,有时连一钱银子都挣不到。
张妈妈曾摸着我的头说:“好好干满半年,月钱就能和彩音一样了。”
我那时心里念佛:这真是积德的人家。
夫人是将门之后,行事爽利,小姐也随了她。
小姐从不把我当丫鬟,我和她一起吃饭,一起睡觉。
她教我认字,我给她讲田里的趣事。
两个脑袋常凑在一起,去哪儿都形影不离。
她最烦绣花,总跺着脚说:“我将来要当女将军,学这些做什么!”
夫人听了就沉下脸,老爷却笑:“这脾气,跟你娘年轻时一模一样。”
老爷和夫人的感情,是府里的一段佳话。
听说当年岳家老爷看不上老爷这书生,怕文人薄情。
可老爷生得俊,屏风后一眼,就让小姐非他不嫁。
岳家老爷没法子,只好应了。
老爷也没辜负夫人。
成婚十几年,没纳一房妾,真做到了“一生一世一双人”。
老爷管外事,夫人管内宅。家规严,但井井有条。
府里主子就四位:老爷、夫人、少爷、小姐。
老爷开明,让兄妹一起读书。下课了,少爷去学骑射,小姐回房学琴棋女红。
小姐房里有两位妈妈:张妈妈管院内,李妈妈管外差。
还有四个贴身丫鬟,我是其中之一。
我和小姐年纪相仿,成了她的近身侍女。
各司其职,日子过得鲜活充实。
想起在家时,天不亮就要起来,喂鸡、洗衣、做饭……
却还是吃不饱。
哪像现在,衣食无忧,还能读书,世界仿佛一下子亮了。
府里的妈妈都和善。我把月钱托她们寄回家,她们都夸我孝顺。
夫人知道我卖身葬亲,又额外拿了二十两给我家,嘱咐治好我娘的病。
我跟着小姐,学会了做各式点心,大家都说好。
我还学了刺绣,花鸟鱼虫绣得活灵活现,连夫人都夸我手巧,小姐还为此吃醋。
可夜里,她还是会钻进我的被窝,搂着我睡。
又过了一年,外宅小厮去平安州,顺路替我带了家信。
家里渐渐好了,娘能下地了,弟弟也跟木匠学艺。
爹捎话说,等攒够钱就来赎我,一家团聚。
小姐一听就急了,拉着我去见夫人:“别让桐儿走,我要和她一辈子在一起!”
夫人笑了:“她舍不得你,是你伺候得好。哪有让人骨肉分离的道理?”
我脸红透了,跪下说:“府上是我家恩人。就算家里人来赎,我也不走。我愿一辈子伺候夫人和小姐,绝无二心。”
小姐高兴坏了,拉我去湖边放风筝。
路上遇见少爷骑射回来。
他长得像老爷,温润如玉。
他站在湖边看我们玩,还爬上树,帮我们取下挂住的风筝。
那样安宁的日子,一晃三年。
我原以为能一直这样下去……可天意难测。
4
变故来得毫无征兆。
那是个极静的深夜,夫人身边的姜妈妈匆匆找到我,把卖身契塞进我手里,声音压得极低:
“府里出大事了!你快趁夜走了,越远越好!从此别再提陈府,别回头!”
我像被雷劈中,僵在原地,死死抓住她的袖子:“彩音她们呢?”
“彩音是家生子,走不了。你是南边新买的,认得你的人少,查不到你头上,快走!”
我还想问夫人小姐的安危,姜妈妈急得跺脚,把一包沉甸甸的钗环塞进我怀里:“快走!再晚就来不及了!”
说完,一把将我推出角门。
我魂不守舍地往前走,天地之大,却不知该去哪。
兜了一圈,脚又不听使地绕回陈府附近。
正恍惚间,一阵甲胄碰撞声和呵斥声猛地传来。
火把冲天,照得夜如白昼。
陈府被围得水泄不通。
我死死捂住嘴,缩在胡同角落的柱子后,大气不敢出。
喧嚣持续了半夜。
最后,我看着老爷、夫人和所有下人,都被押上囚车。
府门被贴上封条。
恐惧攫住了我。
天微亮,我混在出城赶早市的人流里,逃了出去。
在城郊租了间陋室,打算先安顿,再慢慢打听消息。
之后每天,天不亮我就进城,在县衙旁的茶水摊一坐一天,直到日落。
我知道老爷夫人就关在县衙大牢,可一连几天,衙门口静悄悄的。
第十天,我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——像极了我爹,正伸着脖子朝衙里张望。
我悄悄跟上去,在僻静处轻声喊住他。
真是我爹。
我爹听说陈府被抄,急忙来找我。
见我没事,他老泪纵横,一把抱住我:“满花儿!爹还以为你也被抓进去了!”
接下来一个月,我和爹守在衙门口,盼着消息,却什么也等不到。
我们平民百姓,人微言轻,不知能找谁疏通。
直到有一天,我们等到了少爷小姐的夫子。
夫子被传去问话,出来时,我鼓起勇气拦住了他。
从他断断续续的叙述里,我才知道:是老爷的上司犯了事,牵连全家,现在收押候审。
再多的,夫子也不清楚了。
那晚,我和爹商量到半夜,决定把姜妈妈给的钗环都打点给狱卒,趁夜冒险进监。
进牢前,我朝爹重重磕了三个头。他含泪点了头。
我们进的是女监。
女眷不是主犯,看守不严。
狱卒收了钱,交代几句就走了。
隔了三个月,我终于又见到了夫人和小姐。
我拿出食盒,里面全是小姐最爱吃的点心。
只是——这些点心里,我悄悄下了迷药。吃了会浑身发软,说不出话。
我故意放声大哭,哭声在阴湿的牢房里格外刺耳。
父亲趁机蹲下身,从袖中摸出细铁钩,借着阴影的掩护,轻轻拨动锁芯。
咔嚓一声,牢锁开了。
他迅速脱下我的外衣,与昏迷的小姐调换,然后将她稳稳抱起,身影没入黑暗。
狱卒重新锁上门时,我才发觉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。
事情,成了。
5
我跪在夫人面前,声音压得极低:
“我爹从前在村里就是做这个的……开锁是他的老本行。先救小姐出去,往后我们再从长计议。”
夫人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。
她没说话,只是用力把我搂进怀里,一遍遍摸着我的头发,指尖微微发颤。
牢里的日子,分不清白天黑夜。
空气里总飘着一股霉味,混着稻草的潮气。
饭是馊的,衣是薄的,我和夫人只能挤在草堆里取暖。
她问我:“为什么愿意替月儿受这个罪?”
我说:“自卖身那日起,我就当自己已经死了。是老爷夫人给了我三年安稳日子,这命是赚来的。此时不报恩,难道要等来世吗?”
夫人肩头颤抖,把我搂得更紧。
我轻声说:“您别担心,皇上圣明,一定会还老爷清白。小姐身子娇贵,哪受得住这种苦?我皮糙肉厚,不怕的。我爹娘受了您那么多照顾,定会把小姐当亲生的疼。”
我们从春天等到秋天,提审过几次,没有动刑,但释放的消息始终没来。
深秋那天清晨,牢门猛地被拉开。
狱卒喊:“押送进京,皇上亲审!”
我以为牢狱已是极致,没想到路上的苦,才是真的煎熬。
越往北,风越刺骨。
我们只穿一件单衣,从早走到晚,脚底的水泡破了又起,血渗进草鞋。
第二天,还得拖着腿继续走。
老爷一直回头看夫人,眼神里全是心疼。夫人却始终挺直背,微微摇头。
她在告诉他:陈家的脊梁,不能弯。
我看见少爷了。
他瘦得厉害,脸色苍白。
他看见我,眼睛猛地睁大。
我努力朝他笑了笑,他却扭过头去。
我在心里说:少爷,你别难过,这都是我自愿的。
那晚住在永利州驿站。
明天过了河,就是真正的北方了。
我眼皮一直跳,心里发慌,睡得很浅。
半夜,窗外忽然传来“布谷、布谷”的鸟叫。
紧接着,一道黑影翻窗而入。
我扑到夫人身上,刚要喊,嘴就被捂住了。
夫人在我耳边低语:“别怕,自己人。”
来人是夫人娘家的护卫。
他跪地禀报:朝廷现在分南北两派,永利州以南是八王爷地盘,以北是五王爷的。
岳家效忠的将军属八王爷一党,只能在这交界处动手。
他还说,皇上快不行了,南北即将开战。今夜必须走。
夫人攥紧衣角,声音发沉:“姑爷那边呢?”
“那边也有人去救,四更天汇合。”
夫人拉起我:“桐儿,跟娘走。”
早先在牢里为掩人耳目,我改口叫她“娘”。
起初不自在,觉得冒犯。
夫人却说:“你舍命救月儿,就是陈家的恩人。”
这大半年相依为命,我们真像亲母女一样。
护卫解开镣铐,我们悄声溜出房门。
刚出门,驿站就乱了起来——另一队救彩音她们的人被发现了!
火把亮起,人声嘈杂。
我转身要回去,夫人一把拉住我:“你不会武,先跟大人走!”
火光映在她脸上,那双总是温柔的眼睛此刻亮得灼人。
她夺过剑,转身冲了回去,背影决绝。
我被推上马车。
车外刀剑碰撞声、呼喊声持续了一刻钟。
车帘掀开,夫人回来了。
彩音、李妈妈、许妈妈都挤了上来。
老爷和少爷已骑在马上。
一行人趁着夜色,直奔码头。
船帆被风鼓满,向北驶去。
船上,一家人紧紧挨着。
大半年不见,大家都憔悴了许多。
姜妈妈她们路上就认出我不是小姐,但没人说破。
老爷夫人走进舱内,直接说:“我们要去北方投靠岳家。有不愿去的,靠岸后可以自谋生路。”
我心里一紧:若有人不走,把调包的事说出去……
夫人看我一眼,微微一笑。
我忽然懂了——“各奔前程”的意思,或许是各走阴阳路。
姜妈妈等人齐声道:“誓死跟随老爷夫人!”
夫人点点头,把我叫到一旁,低声交代:
“现在局势未稳,等安顿好了,就接你爹娘和月儿过来。这事先不能说。”
我自然听她的。
6
一行人走海路,到了北暮州。
这是我第一次离家这么远。
远处传来号角声——北暮州是军事重镇,驻军十万。
我仰头看天。
北方的天又高又蓝,一行大雁正往南飞,队伍整齐得像画一样。
我看得入神,连少爷走到身边都没察觉。
回头看到他,我吓了一跳。
他轻声说:“桐儿,谢谢你。”
我脸一热,慌忙摆手:“我是小姐的丫鬟,做这些是应当的……”
他把手背在身后,说:“你当时不知后果,也不知会有人来救,是抱着必死之心换月儿的。这份忠义,万里无一。陈家欠你一条命。”
我低下头:“我没想那么多……只觉得能救一个是一个,也算报答恩情。要说救命,也是府上先救了我娘。我们不相欠。”
他笑了笑,转身离开。
这是我进府三年来,他第一次对我说这么多话。
我望着他的背影,愣了很久。
北暮州的日子,比江南艰难得多。
吃穿用度都粗糙了。
因局势紧张,男丁都要操练,女眷就缝军靴、做战袍。
岳家拨了个宅子给我们住。院里都是陈府旧人。
大家渐渐从牢狱的阴影里走出,院里又开始有笑声。
老爷做了军中幕僚,少爷也随军去了。
夫人说:“只有打赢这一仗,才有好日子过。”
于是所有人都埋头做活,盼着捷报。
日子仿佛慢了下来。
宅子里常只有我们下人。
老爷夫人每日去军营议事,少爷随岳老爷在前线。
我把收来的狐皮晒干,细细剔出软毛,做成护膝和背心。
铠甲那么沉,但愿他能少受些冻。
有时传来坏消息:皇上驾崩,南北两军摩擦不断,快开战了。
有时又是好消息:西边张将军来投,东阳王也支持八王爷。
城门每日涌进许多人,有投军的,也有逃难的。
拉扯半年后,战争还是来了。
因为少爷在前线,大家都食不知味。
那段动荡岁月里,最亮的一束光
宅院里的空气像是被无形的石头压着,沉甸甸的。
夫人轻轻放下茶盏,目光扫过我们一张张紧绷的脸,声音温和却有力:
「男人总要飞出去的。他想做鹰,我们就不能硬把他拴成檐下的雀。我们能做的,就是稳稳站在他回头看得见的地方。」
她这句话落下没两天,一个消息炸开了宅里压抑的寂静——小姐找到了!
前来报信的兵士说,再五天,小姐、我爹娘、弟弟,就会一起回来。
院子里顿时像揭开了锅。
一年多没见,每个人都揪着心,盼着她平安。
而我,几乎是蹦着走路的。
小姐回来,意味着我们一家,也终于能团圆了。
7
等到第五日,天还没亮透,我就爬起来,和彩音、张妈妈一起张罗饭菜。
灶间蒸汽氤氲,红烧肉的香气混着米香,飘得满院子都是。
晌午时分,门外终于传来马蹄声,还有那道我听了十几年的、银铃似的笑声——
「桐儿!」
小姐像只燕子扑进来,一把将我搂住,又跳又笑:
「桐儿!好桐儿!我们再也不分开了!」
我抬头,看见她身后——
爹娘和弟弟跟着走进来,一身尘土,满脸倦色,却都在笑。
娘的气色好多了,赶了这么久的路,也只是微微喘着气。
弟弟竟比我高了一个头,我愣了半天,才敢认。
这年头,能平安团聚,已经是老天爷最大的赏赐。
饭桌上,小姐一边夹菜,一边讲起这一年的经历。
那晚,爹一路抱着她逃回郊外客栈,天一亮就动身回乡。
家里虽简陋,爹娘却执意把最敞亮的屋子留给她。
「屋子是旧了点,但每天都被娘擦得发亮。」小姐说着,眼睛弯成月牙。
后来风声紧了,要打仗。
弟弟机灵,立马决定弃房舍地,全家搬进城里。
弟弟做木匠活儿,东家西家地跑,把小姐藏在不同的人家,谁也摸不着踪迹。
就连夫人派去的人,也足足找了半年才找到他们。
弟弟挠着头,有点不好意思:
「我当时就怕……来的是仇人。」
夫人轻轻点头,眼底有光:
「就凭你这份警觉,才护住了她。防患于未然……你做得对。」
那一刻,屋子里安静下来,只听见碗筷轻碰的声音,像是一首无声的团圆曲。
团圆饭的欢声笑语还在耳畔,北暮州的天空却已经阴云密布。
小姐拽着我的手不肯放,非要我把这一年的经历,一点一点讲给她听。
我挑了些轻松的片段,说在乡下躲藏时,弟弟怎么机灵地带我们换住处,说娘亲身子好了不少,还能帮邻里做些针线。
「桐儿,」她忽然凑近我耳边,声音压得低低的,「你爹娘待我太好了,最后一块肉总留给我。可我知道,他们自己常常饿着。」
我心里一热,刚要开口,就看见少爷从门外走进来。
他换了戎装,轻甲覆身,人显得更挺拔。目光在屋里转了一圈,最后停在我脸上。
「桐儿,你来一下。」
我跟着他走到廊下。
晚风掠过,吹动他额前的碎发。
少爷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,递到我面前:「前线缴来的伤药,听说疗效不错。你爹娘年纪大了,北地又冷,留着防身。」
「少爷,这太贵重了……」
「拿着。」他不由分说塞进我手里,「你为我们陈家做的,哪是这些俗物能抵的。」
少爷的手很暖,碰到我指尖时,我轻轻颤了一下。
夜里,我们一家挤在小厢房里。
弟弟已经比我高了,说话声音也变了调。
「姐,你在陈府过得好吗?那个少爷,怎么独独对你这么好?」
娘立刻低声斥道:「别胡说!少爷是贵人,咱们要有分寸。」
爹一直没说话。
直到夜深人静,他才低声对我说:
「满花儿,爹知道你重情义。可陈府到底是官宦人家,咱们是老百姓。如今时局不稳,爹只盼你平安。」
我懂爹的担忧。
躺在硬板床上,我看着窗外的月光,想起三年前那个寒冬。
要不是当初卖了自己,娘恐怕早病故了,弟弟也活不到今天。
陈府给了我一条生路。
小姐待我如姐妹,夫人视我如己出,就连少爷……
想到少爷今天的眼神,我的心跳忽然快了几分。
8
第二天,战备的气氛更紧了。
城门盘查严了不少,街上士兵也明显多了。
夫人把所有人都叫到前厅:「仗快打起来了,北暮州怕是保不住。有想走的,现在就可以走,我给你们备足盘缠。」
没有一个人离开。
姜妈妈第一个站出来:「老奴跟了夫人一辈子,死也要死在一块儿。」
彩音也跟着说:「奴婢的命是夫人给的,绝不一个人逃。」
轮到我时,我跪了下来:「桐儿誓死跟着夫人、小姐。」
夫人眼圈微红,亲手扶我起来:「好孩子,都起来吧。既然都不走,那我们就一起面对。」
接下来的日子,我们日夜赶制军需。
我带着小姐和彩音她们缝战袍,娘和弟弟也来帮忙。
少爷每天在校场练兵,偶尔回府,总是一身尘土。
那天他回来得早,见我独自在院里晾晒绷带,就走过来帮忙。
「听说你刺绣很好。」他突然说。
我愣了一下:「只会些皮毛。」
「月儿那方帕子是你绣的?上面的木棉花,很特别。」
「那是南方的花,北地没有。我想小姐念着江南,就绣了这个。」
他沉默了一会儿,忽然问:「你想念南方吗?」
我想起家乡的稻田,那条清澈的小河,还有卖身那天走过的泥泞小路。
「想。但更想守住眼前的人。」
他深深看了我一眼,刚要说什么,突然——
远处烽火台上,一道狼烟直冲天空。
接着是第二道、第三道……
城墙上响起急促的号角,一声接一声,敲得人心发慌。
少爷脸色骤变:「敌军来了!」
他转身就要往外冲,却又折返回来,飞快地往我手里塞了件东西:「保护好自己!」
说完大步流星地走了。
我摊开手心,那是一枚小小的护身符,还带着他的体温。
狼烟一道道升起,几乎染红了半边天。战争,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开始了。
狼烟像血,把北暮州的天空染得通红。
府里一下子炸开了锅。夫人的声音斩钉截铁地响起:
「所有人立刻进地窖!姜妈妈,带女眷先走!」
我还没回过神,少爷塞过来的护身符已经烫着了我的手心。
那符小小的,红布缝的,上面「平安」两个字针脚细密,竟有几分像我绣木棉花的手法。
「桐儿!快走啊!」彩音一把拉住我,往地窖方向拖。
就在转身的瞬间,我看见小姐还愣在原地,脸白得像纸。
她从小在江南水乡长大,哪见过这样的场面。
「小姐!」我甩开彩音的手,逆着人流冲回她身边。
城外的喊杀声越来越近,箭矢嗖嗖地飞过院墙。
我抓住小姐冰凉的手,飞快地扫了一眼四周。
地窖在府邸最深处,得穿过三个院子才能到。
「跟我来!」我拽着她躲到最近的假山后面。
「桐儿,我们不是该去地窖吗……」
「来不及了,」我压低声音,「你听这动静,城门已经破了。」
话音未落,府门外就传来沉重的撞门声。
小姐浑身发抖,我用力握紧她的手:「别怕,我在。」
透过假山的缝隙,我看见府门被撞开,一队黑衣兵冲了进来。
他们见人就砍,前院的青石板转眼就被血染红。
得赶紧离开这儿。
我突然想起弟弟说过,后墙有个狗洞,是他前几天修栅栏时发现的。
只要能到后墙……
「小姐,跟我走。」
我拉着她,借着假山和花木的遮掩,一点点往后院挪。
快到后院时,一支流箭嗖地飞来。
我下意识把小姐往旁边一推,箭擦过我的手臂,火辣辣地疼。
「你流血了!」她惊呼。
「皮外伤,快走!」
终于摸到后墙,我找到了那个洞。
可洞口太小,只够一个人钻。
「小姐,你先出去,去找你外祖父的军营。」
「那你呢?」
「我马上就来。」我推着她往外钻。
就在她半个身子已经出去的时候,我忽然听见一声熟悉的惨叫——是娘的声音!
9
我猛地回头,看见娘倒在血泊里,弟弟正挥着木工斧和两个士兵拼命。
「娘——」我几乎要冲出去,却被小姐拽住了衣角。
「桐儿,别去……」她满脸是泪。
我看着娘倒下的身影,心像被刀绞一样。可小姐还在等我,少爷的护身符还在我手心里发烫。
「快走!」我狠下心,把她彻底推出去,自己也跟着钻了出去。
城外比城里更乱。
逃难的百姓、溃散的士兵、追杀的敌人……我们混在人群里,拼命地跑。
不知跑了多久,小姐实在跑不动了。
我们躲进一座破庙歇脚。
庙里挤满了伤员,呻吟声此起彼伏。
一个老妇人正在给人包扎,我也凑上去帮忙。
「姑娘懂医?」她问我。
「在府里跟府医学过一点。」
我正低头给一个士兵清洗伤口,忽然觉得有一道目光牢牢钉在我身上。
一抬头,角落里有個重伤的男人正死死盯着我。
那眼神很怪,像是认得我,又像在确认什么。
我继续手里的动作,心里却警铃大作。
这人我从没见过,为什么这样看我?
包扎完,我刚要起身,他却突然开口,声音嘶哑:
「满花儿……」
我的脚步一下子僵住了。
这个名字,已经很久没人叫过了。
他怎么会知道?
「满花儿」这三个字,像一把钥匙,突然打开了记忆的锁。
我慢慢转过身,看向那个重伤的男人。
他大概三十岁上下,脸色惨白,胸口缠的布还在渗血。
我压低声音,手不自觉攥紧了袖口里的剪刀。
他吃力地抬起手,指向我的腰间——那里挂着少爷给的护身符。
「那个……是我娘绣的。」
他每说一个字,都像耗尽了力气,「你是……陈府那个丫头……」
我的呼吸顿住了。
护身符上的针脚,确实眼熟,那木棉花的绣法……
「牙婆是你娘?」
他艰难地点了点头:「娘临死前……让我找你……说对不起……」
小姐紧张地拽住我的袖子:「桐儿,怎么回事?」
我没顾上解释,快步走到他身边:「为什么要找我?那十两银子到底是怎么回事?」
「银子……是赃款……」
他剧烈咳嗽起来,血沫从嘴角溢出,「娘不知道……后来才晓得……是军饷……」
我的脑袋嗡的一声。
三年前那个寒冬,牙婆递过来的十两雪花银,竟然是被人盗走的军饷!
「谁指使的?」我追问。
「是……」他的眼神开始涣散,「是岳家军里的人……要陷害陈知府……」
这句话像惊雷炸在耳边。
岳家军?那不是夫人的娘家吗?
「说清楚!到底是谁?」
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,力气大得吓人:「小心……岳……」
话没说完,他的手猛地松开,眼神彻底散了。
「喂!醒醒!」我摇晃着他,可他已经没了气息。
小姐吓得脸色发白:「桐儿,他说岳家军……难道是外祖父家有人要害我们?」
我强迫自己冷静。
仔细回想三年前的一幕幕:牙婆当时确实说过,是广南府的陈老爷家要买丫鬟。
可如果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场阴谋……
突然,我发现死者紧握的手里好像攥着什么东西。
掰开一看,是一枚特别的铜钱——正面刻着「永昌」,背面却有个奇怪的印记。
这铜钱我很熟。
当年那十两银子熔开后,里面就掺着几枚这样的铜钱。
娘还说这钱样子怪,要拿去熔了打首饰。
「我们得赶紧离开这儿。」我把铜钱塞进怀里,拉起小姐。
刚站起身,破庙门口就出现了几道身影。
为首的人穿着岳家军的衣服,目光锐利地扫视庙内。
「搜!找到那个奸细!」
我的心跳几乎停了。
这些人来得太快了,就像早就知道我们会在这儿。
眼看他们就要搜到我们这边,我急中生智,拉着小姐躲到神像后面。
狭窄的缝隙刚好挤下我们两个,但要是仔细搜,肯定会被发现。
脚步声越来越近。
我握紧剪刀,准备拼命。
10
突然,外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:「住手!谁准你们在这儿撒野?」
是少爷!
我差点喊出来,又赶紧捂住嘴。
透过缝隙,我看见少爷带着一队士兵走了进来,和那几个人对峙。
「少将军,我们在追捕奸细。」
「这儿全是伤兵,哪来的奸细?」
少爷的声音冷得像冰,「立刻带你的人走。」
那几个人互相看了一眼,不情不愿地退了出去。
等到庙里重新安静下来,少爷才低声说:「出来吧,桐儿。」
我拉着小姐从神像后走出来,腿还是软的。
「少爷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?」
「护身符里有追踪的香料。」他简短解释,目光落在我手臂的伤口上,「你受伤了?」
我摇摇头,迫不及待地把刚才的发现告诉他:「少爷,三年前我卖身的那十两银子,是被盗的军饷!那个奸细说,是岳家军里的人要陷害老爷!」
少爷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。
他接过那枚铜钱,仔细看了看,瞳孔猛地一缩。
「这铜钱……是军饷的标记。」
他声音低沉,「但我父亲被陷害,是因为有人告发他私吞军饷。如果这铜钱是真的……」
他突然停住,眼神复杂地看着我:「桐儿,这件事到此为止。别再查下去,也别告诉任何人,包括我母亲。」
「为什么?」
「因为……」
他欲言又止,最后只是摇摇头,「知道得越少,越安全。现在,我先送你们去安全的地方。」
就在我们准备离开时,庙外突然传来一声冷笑:
「恐怕,你们哪儿也去不了了。」
庙门口站着个中年男人,一身岳家军将领的打扮,双手背在身后。
他身后黑压压围了几十号士兵,把这座破庙堵得严严实实。
「舅舅?」少爷愣了一下,脱口而出。
那人嘴角扯出一点笑,眼神却冷得冻人:「景煜,你太让我失望了。私通奸细不说,还想包庇这两个丫头?」
我下意识把小姐往身后拉。
这人我见过几回,是夫人的堂兄岳明远,在军里地位不低。
「舅舅这话什么意思?」
少爷不动声色地往前挪了半步,正好挡在我和小姐前面,「我就是来接我妹妹和她的丫鬟。」
岳明远慢悠悠转着手里的马鞭:「那个奸细咽气之前,是不是塞了什么东西给这丫头?」
我心里咯噔一下。
他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?除非……
「舅舅说的,侄儿听不明白。」少爷语气平静,手却已经按上了剑柄。
「听不明白?」岳明远冷笑一声,「那我提醒提醒你?三年前广南府军饷被盗,那批银子最后落到谁手里了?」
他那眼神像毒蛇一样缠住我:「满花儿姑娘,你那十两卖身钱,花得可踏实?」
小姐在我身后倒吸一口凉气。
我感觉到她的手在抖,用力握了握。
「舅舅慎言。」少爷声音陡然冷下来,「桐儿是我们陈府的恩人,容不得你随口污蔑。」
「恩人?」岳明远像是听见什么笑话,「她可是这案子的重要人证!来人,把这三个逆贼给我拿下!」
士兵一窝蜂涌上来。
少爷猛地抽剑出鞘:「我看谁敢!」
剑光一闪,冲在最前面的两个士兵应声倒地。
「景煜,你要造反?」岳明远厉声喝道。
「想要造反的是舅舅吧?」
少爷冷笑,「陷害忠良,私吞军饷,现在还要杀人灭口?」
岳明远脸色终于变了:「胡说八道!」
「是不是胡说,舅舅心里清楚。」
少爷一边护着我们往后退,一边压低声音,「桐儿,带月儿从后门走,去城南悦来客栈找张掌柜。」
「可是少爷……」
「快走!」他推了我一把,转身迎上冲来的士兵。
我咬咬牙,拉着小姐往后门跑。
身后兵器碰撞声噼里啪啦响,夹杂着岳明远的吼叫:「抓住那两个丫头!别让她们跑了!」
破庙后门连着条窄巷。
我们刚跑出去几步,就听见追兵的脚步声。
「分头跑!」我对小姐说,「你去悦来客栈,我把他们引开!」
「不行!太危险了!」
「快走!」我使劲推了她一把,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跑去。
11
果然,大部分追兵都冲我来了。
我拼命跑,怀里那枚铜钱硌得胸口生疼。
岳明远为什么要害陈府?
如果他是主谋,夫人怎么会一点不知情?还有少爷……他是不是早就察觉了什么?
拐过街角,突然有人把我拽进一间屋子。我刚要叫,嘴就被捂住了。
「别出声。」是个熟悉的声音。
是弟弟!他怎么会在这儿?
等追兵的脚步声远了,他才松手。屋里还有爹娘,他们都好好的!
「爹!娘!你们没事?」
「多亏你弟弟机灵。」娘抹着眼泪说,「那天他看出不对劲,带我们躲进了地窖的暗格里。」
爹沉着脸问:「满花儿,刚才那些官兵为什么追你?」
我犹豫了一下,还是把事情说了。
听到那十两银子是赃款时,爹的脸唰地白了。
「怪不得……怪不得啊……」
他喃喃自语,「当年那牙婆给钱时,我就觉得怪。寻常买丫鬟最多五两,她竟给了十两……」
「爹知道什么?」
「那牙婆后来找过我。」
爹声音发颤,「她说要是有人问起银子的事,就说什么都不知道。还给了我一笔封口费……」
「什么时候的事?」
「就在陈府被抄家的前三天。」
我浑身发冷。
这一切都是早就设好的局!
从买丫鬟开始,陈府就踏进了别人的陷阱。
「满花儿,这事水太深了。」
爹紧紧抓住我的手,「咱们平民百姓,斗不过这些大人物。趁现在还能抽身,我们走吧!」
走?我能走到哪儿去?
陈府的恩情,少爷的信任,小姐的依赖……
突然,窗外传来一声熟悉的鸟叫。
是少爷和我约定的暗号!
我推开窗,果然看见少爷站在对面屋顶上。他打了个手势,让我出去。
「爹,娘,弟弟,」我转身看着家人,「你们先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。等事情了结,我一定来找你们。」
「满花儿!」娘想拉住我,被爹拦住了。
「让她去吧。」爹长叹一声,「这孩子,早不是当年那个小丫头了。」
我翻窗出去,轻巧地落在少爷身边。他脸上有道血痕,但看起来没大碍。
「月儿安全了吗?」
「嗯。」他点头,眼神复杂地看着我,「桐儿,接下来的路可能会很危险。你现在退出还来得及。」
我摇摇头,从怀里掏出那枚铜钱:「少爷,告诉我实话。岳明远为什么要这么做?」
夜色里,少爷的眼睛格外深沉:「因为他要的不只是军饷,是整个北境的兵权。而我父亲,挡了他的路。」
他轻轻握住我的手,铜钱在我们交握的掌心发烫:
「桐儿,你愿意陪我,把这真相揭开吗?」
就在这时,我眼角瞥见对面阁楼上一道反光——是弓箭手!
「小心!」我猛地推开少爷。
箭矢破空而来,直直扎进我的后背。
后背猛地炸开一阵剧痛,我腿一软,栽进少爷怀里。
视线越来越花,只听见他嗓子都喊破了音:“桐儿!”
那支箭插得很深,血一股一股往外冒,温热温热的。
少爷扯下衣摆,死死按在我伤口上,我感觉到他整只手都在抖。
“撑住,桐儿!我这就带你找大夫!”
他声音发颤,我从没听过他这么慌。
对面阁楼的弓箭手早没影了,趁乱溜了。
少爷一把将我抱起,在夜色里狂奔。
我的血浸透他前襟,一滴一滴砸在青石板上,声音很轻,却格外清楚。
“少爷……”
我气若游丝,“那枚铜钱……”
“别说话,留着力气。”
他打断我,声音又急又低。
我们躲进一间废宅。
他轻轻把我放在草堆上,查看伤口之后,脸一下子沉了下去。
“箭上有毒。”
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,把药粉撒上去。
我疼得几乎晕过去,可脑子却异常清醒。
“少爷,你得知道……”
我强提着那口气,“岳明远……不止要兵权……他在替南边的人办事……”
他手一顿:“你怎么知道?”
“那铜钱……背面印记……是南境的徽记……”
我每说一个字,胸口都扯着疼,“我在陈府……见过南境使臣的令牌……”
三年前随小姐去陈府,我确实见过那些南境来的人,他们腰牌上的图案,和铜钱背面的一模一样。
少爷脸色瞬间铁青:“岳明远……通敌叛国,私吞军饷!”
少爷猛地站起来,在破屋里来回走,步子又重又乱:
“怪不得他非要整死我爹,怪不得南境军总能摸清我们的动向……”
突然,他停住脚,目光锐利地转向我:
“桐儿,这事除了你,还有谁知道?”
我摇摇头。
就在这时,伤口一阵剧痛猛地上涌,我没忍住哼出声。
“毒性发了。”
他跪下来,紧紧握住我的手,“桐儿,你听好,我得去找解药。你在这儿等我,无论如何,别出声。”
我想拉住他,可一点力气都没有。
他深深看了我一眼,转身没入夜色。
12
破屋里只剩我一个人。
风穿过窗棂,呜呜地响。
伤口的疼一阵接一阵,我时而清醒,时而模糊。
不知过了多久,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。
我屏住呼吸,攥紧少爷留下的匕首。
“桐儿?”
是个熟悉的女声。
是夫人!
我吃力地抬头,看见夫人带着几个亲信走进来。
她一看见我的伤,眼圈就红了:“好孩子,苦了你了。”
“夫人怎么找到这儿的?”
“景煜给我传了信。”
她仔细查看我的伤口,越看脸色越沉,“这是南境特产的蛇毒,岳明远竟狠到这种地步!”
她亲手替我重新包扎,动作轻得像在碰易碎的瓷器。
“桐儿,有件事我得告诉你。其实我早就怀疑堂兄有异心,只是一直没证据。”
我怔怔地望着她。
“那天你替下月儿,我就知道你这孩子不一般。”
夫人轻声叹息,“所以我留你在身边,也是想借你的手,查出真相。”
原来……我一直都在夫人的算计里吗?
夫人看我表情不对,苦笑着摇头:“你别误会,我对你的心疼是真的。只是身为岳家女儿,我不能不顾大局。”
她从袖中取出一枚令牌,塞进我手里:“这是调动岳家暗卫的令,我现在交给你。如果……如果我和景煜出了事,你带着月儿和这令牌,去北境找李将军。”
令牌入手,一片冰凉。
“夫人,少爷他……”
“他去偷解药了。”
夫人眼神里全是忧虑,“这是岳明远设的局。他用毒箭伤你,就是为了引景煜上钩。”
我心里一沉:“那少爷他岂不是——”
话没说完,外面突然响起一片喧哗。
一个浑身是血的暗卫踉跄冲进来:
“夫人!少将军……他被围住了!”
夫人猛地起身,我也挣扎着想爬起来。
“躺好!”
她一把按住我,目光决绝,“我去救景煜。你记住,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,护好月儿和令牌。”
她转身要走,又回头深深望我一眼:“桐儿,陈家欠你的,来世再报。”
望着夫人远去的背影,我紧紧攥住令牌。
伤口还在渗血,可我的眼神已经定了。
我咬着牙撑起身,撕下衣襟把伤口死死缠紧。
每动一下都疼得钻心,但我不能躺在这儿等死。
少爷需要我,夫人需要我,小姐也需要我。
推开破屋的门,夜风迎面扑来。
我深吸一口气,朝着喊杀声最密的方向走去。
岳明远以为我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丫鬟。
可他错了。
满花儿三年前就已经死过一次了。
现在的桐儿,是为守护重要的人而活的。
每往前挪一步,后背的伤口就像又被撕开一次。
我扶着湿冷的墙,在黑暗里一步一步往前蹭。
远处的厮杀声越来越清楚,刀剑撞在一起,还有人扯着嗓子吼叫。
拐过街角,我看见少爷和夫人背靠背站着,几十个兵把他们围得死死的。
岳明远站在人堆外面,慢悠悠地摆弄手里的弓弩。
「堂妹,还硬撑什么?」
他的声音在夜里听着特别扎耳,「把军饷的下落说出来,我还能让景煜死得好看点。」
夫人哼了一声:「你以为把我们灭口,你通敌的事就没人知道了?」
「通敌?」岳明远笑了,「等你们都死了,谁还能指证我?那批军饷早就熔成碎银子散出去了。现在唯一的线索——」
他突然扭头朝我这边看过来:「就是那丫头手里那枚铜钱。」
我心里咯噔一下,他怎么知道我在这儿?
「满花儿姑娘,来都来了,还躲什么?」他声音里带着笑,「你爹娘,还有你弟弟,可都在我这儿呢。」
我浑身一凉。
两个兵推着爹娘和弟弟从黑影里走出来。弟弟脸上挂着伤,爹嘴角还在淌血,娘一看见我,眼泪就下来了。
「满花儿,快跑啊!」爹哑着嗓子喊。
岳明远举起弩,对准爹的脑门:「把铜钱交出来,我数三下,不然就送你爹走。」
少爷突然开口:「桐儿,别信!你交了铜钱他也不会放过我们!」
岳明远冷笑:「景煜说得对。不过不交,他们现在就得死。」
我攥紧那枚铜钱,脑子里飞快地转。
岳明远这么在意这枚铜钱,它肯定还有别的用处。
突然想起牙婆儿子临死前的话:「小心……岳……」
他不是要说「岳明远」,是「岳」!
我猛地抬头:「这铜钱,是岳老将军给你的信物,对不对?」
岳明远脸上的笑僵住了。
我继续往下说:「你通敌的事,岳老将军早就清楚。所以他给了你这枚特制的铜钱,让你和南境联络。可这铜钱不小心混进了军饷里,你一直在找它!」
13
四周突然安静了。
夫人不敢相信地看着岳明远:「父亲他也……知道?」
岳明远脸一沉:「聪明的小丫头。可惜啊,聪明人一般都活不长。」
他扣下扳机,弩箭直冲我爹飞去!
「不要!」我尖叫出声。
就在那一瞬间,少爷猛地掷出长剑,准准地打偏了弩箭。
箭擦着爹的耳朵飞过去,钉进了后面的墙里。
「动手!」少爷大喝一声。
霎时间,四周屋顶上冒出一排弓箭手,箭像雨点一样落下来,全冲着岳明远的兵。
一群黑衣暗卫从天上跳下来,带头的人扯下面巾——居然是本该在南方的老爷!
「父亲!」少爷又惊又喜。
老爷握着剑,眼神像刀子:「岳明远,你通敌叛国、私吞军饷的证据,我已经送到朝廷了。今天就是你的死期!」
场面一下子翻了过来。
岳明远的兵在暗卫围攻下节节败退。
岳明远一看,猛地抓住离他最近的小姐,匕首抵在她脖子上:「都别动!不然我杀了她!」
所有人都停住了。
「把武器放下!」他吼着,「不然我就——」
话没说完,一支箭嗖地射穿了他的手腕,匕首当啷落地。
射箭的,居然是我对面的弟弟!
他不知什么时候拿了张弓,还保持着放的姿势,眼神是我从没见过的坚定。
「谁敢动我姐和小姐,我就跟谁拼了!」弟弟嗓子还带着少年音,话却说得斩钉截铁。
趁这机会,少爷飞身上前,一剑刺穿了岳明远的胸口。
岳明远低头看着胸口的剑,又抬头瞪老爷:「你……你怎么可能……从南方回来……」
老爷冷冷地说:「因为我根本没被定罪。这一切,只是为了引蛇出洞,诱你现原形。」
岳明远倒在地上断了气,眼睛还死死瞪着天。
我腿一软,差点摔倒。
少爷一把扶住我,眼里全是心疼:「傻丫头,不是让你等着吗?」
我看着没事的爹娘和弟弟,看着重聚的老爷夫人和小姐,终于松了口气。
背后的伤还疼着,心里却从没这么轻快过。
忽然,有枚铜钱塞进我手里。
是少爷,他把那枚特别的铜钱放在我掌心。
「这枚铜钱,以后归你了。」他轻声说,「它是罪证,也是你救了我们全家的见证。」
老爷走过来,轻轻拍拍我的头:「好孩子,从今往后,陈家就是你家。」
夫人拉住我的手:「对,我要认你做干女儿。从现在起,你就是陈家的二小姐。」
我愣在那儿,看着眼前一张张关切的脸,眼泪模糊了视线。
八岁那年,我把自己卖了十两银子,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。
谁能想到,那十两银子,竟把我带上了这样一条路。
小姐高兴地抱住我:「太好了桐儿!我们真能永远在一起了!」
少爷站在旁边,对我温柔地笑着。
北暮州的天空,启明星正亮起来。
漫长的黑夜总算过去了,天就要亮了。
老爷回来的那天,北暮州的天好像一下子晴了。
原来这些年,他和八王爷一直在下一盘大棋。
三年前老爷就发现军饷不对劲,查来查去线索都指向岳明远,但就是抓不到把柄。
老爷他索性将计就计,假装被上峰连累扳倒,暗地里一直在搜集岳明远通敌的证据。
「那天抄家,也是演给岳明远看的,」
老爷在厅里对我们说,声音低了几分,「就是委屈你们了,在牢里吃了那么多苦。」
夫人抬手擦了擦眼角:「只要你平安,我们受点罪算什么。」
老爷轻轻拍了拍夫人的手,转头看向我:「最让我过意不去的,是桐儿。这孩子为我们陈家,付出太多了。」
我赶紧摇头:「桐儿只是做了该做的事。」
小姐——现在该叫月儿姐姐了。
小姐她高兴地拉住我的手:「现在多好,爹爹回来了,桐儿成了我妹妹,咱们再也不用分开了!」
老爷认我做义女的事很快传开了。府里上下都改口叫我「二小姐」,只有少爷,还总习惯叫我「桐儿」。
「景煜,该改口了,」夫人轻声提醒他。
少爷——景煜哥哥,他看着我,眼里带着温和的笑意:「叫惯了,改不了口。而且我觉得,桐儿挺好听的。」
我低下头,感觉脸颊微微发热。
14
一个月后,我的伤好得差不多了。
爹娘在城里开了间木匠铺,弟弟跟着老爷在军中学着做事。
一家人总算安稳下来。
那天,景煜哥哥约我去城墙上走走。
北暮州的秋天来得特别早,墙头的旌旗被凉风吹得哗哗作响。
「桐儿,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,」
他停下脚步,神情认真,「如果……我不是陈家少爷,你还会替我挡那一箭吗?」
我怔住了,没想到他会问这个。
「会,」我毫不犹豫,「在我心里,你从来就不只是少爷。」
他眼睛一下子亮了,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木盒:「这个,送你。」
打开盒子,里面是一枚崭新的铜钱,正面刻着「永昌」,背面却刻着一朵木棉花。
「这是我特意找人打的,」他声音很轻,「永昌是我们相遇的地方,木棉花是你绣给月儿的图案。这枚铜钱,记着我们的缘分。」
我握紧那枚铜钱,心跳得厉害。
「桐儿,我……」他刚要说什么,城墙下突然传来一阵喧闹。
「捷报!捷报!南境大捷!」
传令兵快马奔过街道,「八王爷大胜,五王爷投降了!」
仗打完了。
城墙上下一片欢呼。
景煜哥哥一把抱起我转了好几圈:「我们赢了!桐儿,我们赢了!」
在他怀里,我看着远处湛蓝的天,忽然明白了什么叫幸福。
那天晚上,府里摆了宴席。
老爷宣布了两件事:
一是朝廷论功行赏,景煜哥哥被封为镇北将军;
二是我们全家要回江南了,老爷官复原职,还是广南知府。
「太好了!能回江南了!」月儿姐姐开心地拍手。
我心里却有点空落落的。
北暮州虽然苦,可这里见证了我怎么长大,见证了我与陈家人怎么一起熬过生死。
宴席散后,我一个人在院里看月亮。景煜哥哥走过来,站在我旁边。
「不想回江南?」他轻声问。
「有点舍不得这儿。」
他沉默了一会儿,突然单膝跪地,从怀里取出一枚玉佩:
「桐儿,我知道这样有点急。但我等不了了。回江南后,让我娶你,行吗?」
我怔怔地看着他,看着他眼里那份真。
八岁那年,我把自己卖了,换了十两银子。
那时候我以为,我这一生就这样了。
可现在,我有疼我的爹娘兄弟,有关心我的义父义母,有把我当亲妹妹的月儿姐姐,还有……这个想和我过一辈子的人。
「好,」我轻声说,眼泪却忍不住掉下来。
他高兴得像个孩子,把玉佩系在我腰间:「这玉佩是我出生时,母亲特意去求的。她说,要送给我将来最重要的人。」
月光下,玉佩泛着温润的光。
我握紧那枚特制的铜钱,忽然觉得,命运待我真的很温柔。
三个月后,我们动身回江南。马车驶出北暮州城门时,我回头看了一眼。
这座北方的城,见证了一个小丫头怎么长大。
从这里开始,满花儿真的成了过去,而陈桐儿的新人生,正要开始。
景煜哥哥骑马来到车窗边,递给我一支新摘的木棉花:「看,南方在欢迎我们回家。」
是啊,回家。
回到梦开始的地方,但这一次,我不再是那个为了十两银子卖身的小丫头了。
我是陈桐儿,陈家的二小姐,将来的镇北将军夫人。
马车朝着南方驶去,驶向我们的新日子。
【完结】